长篇现代市井小说《沧海为水》

  沧海为水(零)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是元稹对于爱情的感悟,也是太多人对于生活的感悟。然而,庚子年的一场疫情,给了每个人机会,停下脚步,回忆过往,反思人生。有了思索,对于生命,人们或许会有新的解读,沧海终究曾为水,巫山之外总有云。为君休得一生道,花丛一顾是轮回。

  沧海为水(壹)

  第一章 楔子——光明里十号院

  老人们总说,鼠年不吉利。我自诩基本上是个唯物主义者,但是对于老祖宗留下的所谓“超自然力量”的说法,还是持着“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的态度。细数历史上的鼠年,至少庚子年,确实不怎么吉祥。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之后还留下了巨额的“庚子赔款”;1960年,自然灾害达到峰值,全国人口减少了一千多万;加上虽然让“共住地球村”的“我和你”见证了中国奥运辉煌,但却因为汶川大地震造成巨大损失的2008年,一个个鼠年的天灾人祸确实让人心有余悸。

  又是一个庚子年,似乎在除夕之前,先知的人们就有预感,这一年注定不太平。大年三十,武汉的新冠疫情彻底爆发,没有几天,整个城市便停摆了,马路空空荡荡,剩下一片死寂,间歇传来无助的哭声。曾经,那个红色的数字触目惊心的飙升,很多家庭经历了失去亲人的痛苦。

  地球已经成了一个村,更何况同在一个国度,作为首都的北京,被这种情绪深深感染,但也时刻做好了战疫的准备。春节假期刚过,北京的机关单位便接到了“下沉社区”的命令。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社区,佩戴医用口罩和红袖章的公务员,手持体温计,逐个排查出入证,成了一道风景。就这样,我来到了光明里十号院,认识了这里的人们。

  大年初七早上,和以往“不到正月十五,年味儿不褪”的喜庆气氛相比,街道上无比的萧条,没有张灯结彩,没有花团锦簇,甚至没有几个行人几辆车。我到十号院的的时候,还不到八点钟,只见大门紧闭,一个身材消瘦的大爷正在把院里的垃圾桶逐一拉到门口,等待环卫清洁车来收走垃圾。

  “来了,下沉干部吧?”大爷看到我,赶忙放心手里的活儿,走上前,热情的问。

  我点点头:“大爷好。”

  “天儿冷,到背风的地方呆着会好点儿。”说着,大爷拉起最后一个垃圾桶,我赶紧跑过去帮忙一起推。

  此后,我开始了下沉生活,每天周而复始的站岗,量体温,查出入证。天气一天天的暖和起来,随着身上的衣服一层层的减少,我和十号院里的男女老少也逐渐熟络起来。

  到这里几天后,我才知道,那位既管把守大门,又管收拾垃圾的大爷姓韩,院里的年轻人都叫他“韩叔儿”。起初我以为他是职业守门人,其实,他做的一切都是自发的,也是义务的,已经坚持了好多年了。

  韩叔儿有一儿一女,那个看起来憨憨的,好像比韩叔儿年轻不了几岁的便是大女儿招弟,每天斜挎着一个包,四处游荡,时不常捡几个空饮料瓶,交给韩叔儿,一起卖给废品收购站,挣点儿家用。自从我们开始下沉以来,坐在院门口和我们聊天儿似乎成了没有手机可以消遣的招弟的最大乐趣。那个骑着大号摩托的是韩叔儿的小儿子——韩天。从她姐姐的名字和韩叔儿夫妇的言语中,不难看出,老夫妇对儿子的偏爱。当然,这也时常带来招弟的不满情绪。

  已经年逾八旬的刘奶奶身体很硬朗,从开了春儿,天变暖和了开始,每天都按时下楼来,坐在门廊里,入神的看着年轻人们的一举一动,偶尔也加入聊天儿的行列。跟很多空巢老人相比,刘奶奶算是很幸福的,两个儿子都和她同住在十号院里。胖的是大儿子建钢,因为生在大炼钢铁的年代,就取了这么个名字。瘦的是小儿子建强,是一名火车司机,上两天班,轮休两天,这次疫情期间成全了他梦寐以求的长假。刘奶奶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两个儿子没能给自己生个大孙子,膝下三个全是孙女儿,不过现如今,倒是建钢和建强更能体味到生了“招商银行”相较于“建设银行”的一身轻松。

  每天中午12点,快递员小赵都开着他的送货三轮准时回到院里,然后开始联系京东的送货员。下午2点左右,大大小小的箱子包裹被摆到十号院门口,院子里的住户们纷纷找到小赵取货。这真是个信息的时代,尤其在这次疫情中,人们不愿意去超市“冒险”,无论男女老少都愿意尝试微商这种新生事物。

  韩叔儿和建强分了一扇排骨,一旁的刘奶奶凑过来:“这排骨真挺新鲜的!”转而又问小赵,“谷雨呢?”

  “他妈上班去了,奶奶带着呢,一会儿就下来玩儿。”小赵一边给其他人分发货物,一边回应。谷雨是小赵刚刚一岁的儿子,因为正好生在这个节气,就取了“谷雨”作小名,刘奶奶家里的孙辈没有男丁,特备稀罕小谷雨。小赵一家是东北人,前几年来北京打工,就在十号院租了房子。外地人能吃苦,他干着快递小哥,老婆一家公司的职工餐厅打工,两口子还干着微商挣点儿外快,虽然没有固定的职业,但是一家人的小日子也还过得不错,车子也买了,儿子也生了。

  每天看着十号院里人们热闹而忙碌的日子,我不禁对这群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感到好奇。从他们的眼神中,我深深感到,他们平凡的外表之后都有着不平凡的故事。

  随着疫情态势渐渐缓和,下沉任务不再如最初那般繁重,更多的时间可以和十号院里的老少爷们儿们闲聊。都说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喜欢回忆,确实如此,建钢因为长期患糖尿病,每周三要到医院做透析治疗,回来后就习惯性的坐在院门口,回忆过去的事情:当时这里还是胡同平房,过年时的炖肉多好吃,那年头儿的点心好硬,放学路上饿了,弄点儿槐花充饥……每每这个时候,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或许我也上年纪了的缘故,特别喜欢挺过去的故事,仿佛真的回到了那个物质匮乏但生活充实的年代……

  沧海为水(贰)

  第二章 时代的缩影

  1976年,注定是中国历史上不平凡的一年,7个月里,周总理、朱委员长先后辞世,唐山一场大地震夺走了24万国人的生命,全国各地的军队和医疗队纷纷奔赴灾区救援,举国上下沉浸在一片悲伤和恐惧之中。

  因为离唐山很近,北京也受到了波及,为了安全起见,人们在大街小巷搭起了抗震棚。光明胡同外的马路边,一排用木头和塑料布搭成的抗震棚显得格外整齐。29岁的韩卫国焦急的盯着妻子杜凤云溜圆的肚子,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不知道该愁该喜。

  韩卫国出生在北京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父亲在炼钢厂当电焊工,母亲是个标准的家庭主妇,家里一共三儿一女,他排行老大,一家六口住在光明胡同的两间祖宅里。韩卫国初中毕业后就到父亲所在的厂子当临时工,多了这份儿并不丰厚的工资,本来不富裕的家庭生活似乎变好了一些,父母盘算着再过几年,给他介绍个对象结婚,就可以抱孙子了。可是好日子没过两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拉开了序幕,炼钢厂里也来了一伙红卫兵小将,成立了司令部,一片混乱,停产了,哪还有钱开工资,原本还过得去的生活变得捉襟见肘,就更别提找媳妇儿了。

  于是,这件事一拖再拖,韩卫国成了大龄青年加上无业游民。父母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也许这就是缘分,1975年初,胡同东口的老杜家上山下乡的二姑娘杜凤云回了北京。杜凤云比韩卫国小4岁,自小腼腆,每天喜欢待在家里,所以,同住光明胡同这么久,韩卫国并没见过她几面。杜凤云属于老三届,只得响应了“到农村广阔天地中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到陕北去插队,一去就是8年。

  回到北京,在陕北农村受了8年苦的杜凤云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可是,本来就不高的身材和不怎么俊俏的长相,加上种地时被烈日晒出来的“红二团”,让本来就内向的她多了一丝自卑。24岁的女孩子,没工作,也不漂亮,又不喜欢和人交往,哪来的对象呢?韩卫国的父母看到杜凤云,欢喜得不得了,这姑娘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老实本分,话虽不多,但心里有数,干家务活还是把好手,要是儿子能娶上这么个媳妇儿,再好不过了。而且,这姑娘虽然身材不高,可那个溜圆的屁股,一定好生养,抱孙子指日可待了。

  韩卫国的母亲找到老杜家时,杜凤云的父母更是称心,老韩家知根知底儿不说,韩卫国在胡同里出了名的孝顺,而且勤快手巧,这是赶上文革,大环境不好在家待业,要不,在厂里肯定能当上班组长,没准儿还能混个车间主任当当。两家老人一拍即合,这门亲事便定了下来。

  直到洞房那天,韩卫国和杜凤云才正式见过两次面。婚礼很简单,两个人穿上平时最干净的一身蓝裤子、白衬衣,先朝着墙上的 像举了三个躬,然后又给双方父母举了三个躬,便礼成了。那年月,诸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这等迷信庸俗的辞藻是被人们拒绝的,大摆筵席,酒池肉林更是为人所鄙夷,当然家家户户也不具备那种物质条件,索性连花生喜糖都省了,算是新事新办。胡同里倒是有很多孩子扒着门口看热闹,起哄喊道:“新娘子,真漂亮!”那是时代,能对生活保有单纯热情的,也只有孩子了。这一喊,杜凤云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嘴角也浮现出甜甜的微笑,娇羞的目光正好撞见韩卫国,四目相对,两个年轻人心头一颤,又马上各自低下头……

  婚后的日子过得很平稳,韩家把两间房子里大的那一间打了个隔断,一分为二,里面一间作为韩卫国和杜凤云的新房,所有家具都是韩卫国从乡下亲戚家找来木头,亲手打制的;外面一间摆了两张上下铺,两个弟弟睡一张,一个妹妹睡另一张下铺,上铺整齐摆放了几只箱子,放三姐弟的衣物,中间挂了一个布帘,每到晚上睡觉时拉开,便又成了隔间。另外一间较小的房子,还是韩卫国的父母住。应该说,那时候的人们是朴素而智慧的,家家户户总能在非常局促的空间里发掘出最大的使用潜力,不像现在,有了卧室想客厅,有了客厅想书房……

  小两口平日里虽然没有甜蜜浪漫,但也平淡安稳,新媳妇也很孝顺公婆,家里人从没红过脸。在那个动荡的年带代,一家人对这样的日子很知足。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杜凤云紧盯着饭桌上的窝窝头和咸菜,始终没有动筷子。

  韩卫国给她递过一个窝窝头,催促道:“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杜凤云拿着窝窝头,忍不住犯了恶心,整个胃都在翻滚,却不好说什么,只是低着头。

  “小云,不舒服吗?”婆婆和蔼的问。

  杜凤云依旧低头不语。

  韩卫国有些愠怒,面沉似水的说:“妈问你话呢!怎么了?这饭不可口?”

  杜凤云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尽管使尽浑身力气想忍,但还是没忍住,“哇”的一声吐了一饭桌。

  “病了?”韩卫国有些奇怪,赶忙用手摸摸杜凤云的额头,“没发烧啊!”接着,用询问的眼神看着父母。

  韩母忽然明白了,笑着问杜凤云:“多久没来了?”

  “两——两个月了。”杜凤云的声音如同蚊子一般小,整张脸红得像个灯笼。

  韩母给韩父使了个眼色,两人心照不宣的笑出声来。

  “妈,她到底怎么了?”韩卫国一头雾水。

  “傻儿子,你要当爸爸了!”韩母的一席话顿时让本来死气沉沉的家里沸腾起来。

  “太好了,我要当姑姑了。”“我是大叔,你是小叔!”韩卫国的弟弟妹妹争相笑道。

  一直老实本分又沉默的韩卫国不知道如何表达,只是一个劲儿傻笑。

  “小云啊,想吃什么?妈给你做。”韩母喜上眉梢。

  杜凤云腼腆的低下头,双手在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露出甜甜的笑。

  韩母顾不上收拾饭桌上的一片狼藉,赶忙打开大衣柜,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票子,递给韩卫国:“幸好还有肉票儿,家里还有点儿面和油,快去买肉,给小云包饺子吃。”

  这就是那时韩家的日子,当然只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缩影,和无数家庭一样,不知道前途和未来在哪里,只能在困苦的夹缝中寻求生存的空间,间或还夹杂着一丝微弱的快乐和希望。

  沧海为水(叁)

  第三章 忐忑的孕期

  这一来,杜凤云成了全家的“大熊猫”,别说重活儿,连洗衣做饭婆婆也全不让她沾手,每天还尽可能的给她做顺口儿的饭菜。当然,那个年代,所谓顺口,也不过是隔几天熬白菜里面能有一两片儿猪肉。

  杜凤云也很懂事儿,向来只说自己不馋肉,只想吃醋溜白菜。这下可把婆婆高兴坏了,倒还真不是因为省钱。

  这天是周日,婆婆又炒了醋溜白菜,兴冲冲的端上桌:“小云,快来,趁热吃,你喜欢的醋溜白菜。”

  杜凤云的头一下子就大了,本来就不喜欢吃酸的,只是为了不让婆婆多花钱,才随口说自己喜欢醋溜白菜,没想到婆婆当了真,每顿饭都做,还一个劲儿的催着她多吃,每次吃到恶心,胃里的酸水一股股的往上漾。没办法,杜凤云乖顺的夹了一筷子白菜放进自己碗里,然后冲婆婆笑笑,便低下了头。

  婆婆见杜凤云没有马上吃白菜,便催促道:“小云啊,快吃,你喜欢吃酸的,太好了,你知道吗?酸儿辣女,我们要抱大孙子啦!”说着,看看旁边的老伴儿。

  韩爸爸听得眉开眼笑:“小云啊!你要是给卫国生个儿子,就是咱们家一号大功臣!”一旁的韩卫国跟着傻笑。

  杜凤云的脸“腾”的一下子红了,心里五味杂陈,却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勉为其难吃着碗里的白菜。

  夜深人静,杜凤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身边的丈夫朦朦胧感觉到她的动静,迷迷糊糊的问:“怎么了?不舒服?”

  杜凤云轻声回应:“没什么,睡不着。”

  韩卫国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安抚道:“早点睡吧,儿子需要休息!”

  杜凤云仿佛被击中了:“卫国!”

  “怎么?”韩卫国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异样。

  “万一我怀的不是儿子呢?”杜凤云怯怯的问。

  “别胡说!怎么会呢?”韩卫国一下子惊醒了,“咱妈说了,酸儿辣女,一定没错。”

  杜凤云想把实情说出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默默的背过身去,眼泪悄悄的滑落到枕头上。

  韩卫国似乎没有发觉,只是轻轻的拍了拍杜凤云的肩膀:“别瞎想了,早点睡吧。”

  这一夜,杜凤云又一次失眠了。

  转眼间,半年过去了,已经是初夏时节。这一年的夏天出奇的热,当时并没有人知道,这是大地震的前兆。杜凤云因为怀孕而浮肿,本来就不高的身材,从背后看俨然一堵矮墙,走不了两步路,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韩妈妈看着儿媳妇的身材,有些沉不住气了,私下里跟老伴儿说:“当家的,小云这肚子形状不对劲儿啊!”

  “不对劲儿?怎么不对劲儿,这么大还不对劲儿?”韩爸爸憨憨的反问。

  “隔壁刘婶儿说,女人怀孕,如果是儿子,肚子又小又尖,像一口锅;如果是女儿,肚子又大又平,腰特别粗,从背后看像一堵墙——”

  “呸呸呸!别听她胡说!这老太婆,自己生了两个儿子,却这么说咱们,真是乌鸦嘴!”没等老伴儿说完,韩爸爸就赶忙打断她,“咱们一辈子积德行善,一定能抱上孙子的!”

  韩妈妈听了丈夫的话,像吃了定心丸一般,笃定的点点头,继续忙着手中的针线活儿,不一会儿,一件男式的小开裆裤做好了。

  而老夫妇的对话,被正要进门的儿媳妇听了个一字不差,看着自己硕大扁平的肚子,眼泪在眼睛了打转转,费了好大劲儿憋回去,才敢走进屋里。

  “小云,快进来坐,你怎么不好好休息?”婆婆见状,赶忙扶杜凤云坐在椅子上,“你下个月就该生了,现在身子沉了,可要注意,别到处乱跑。”

  当天晚上,杜凤云感到肚子一阵针刺一般的痛,忙叫醒旁边熟睡的丈夫:“卫国,我肚子好痛。”

  韩卫国支棱一下子坐起身,下床打开灯。

  “哎呀,血!”杜凤云的一声惊叫把全家都从睡梦中惊醒了。

  医院的急诊室外,韩卫国和父母焦急的踱来踱去。

  韩卫国满头大汗:“妈,我儿子不会有事儿吧?”

  “不会,不会。”韩妈妈咬了咬嘴唇。

  过了半小时,医生出来了,三人忙冲过去:“大夫,怎么样?”

  “有点儿先兆流产,处理过了,没什么大事儿,让孕妇注意休息,保持心情愉快。”医生轻描淡写的说。

  韩卫国和他的父母直到此时都不知道,杜凤云心里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只是感到莫名其妙,平时没敢让她乱动呀?!怎么搞的先兆流产?!

  从那一天回到家起,杜凤云的待遇又一次有了提升,除了上厕所,几乎不让她下床了。无论洗漱,还是吃饭,都是韩卫国端到床前。然而,一家人并不知道,他们越是小心翼翼,杜凤云心里就越不是滋味。外人看来,甚至杜凤云娘家,都认为老韩家对儿媳妇没的说,只有杜凤云因为怕自己肚子里的不是儿子,心里七上八下。一来,他怕让丈夫一家失望,二来,又觉得作为女人真的很苦,怀胎十月,万一生个女儿,不知道会面临什么境遇。

  沧海为水(肆)

  第四章 夭折的希望

  临产的不到一个月里,杜凤云一直在忐忑中度过,第一次做母亲,她由衷的盼望小生命的来临,甚至一次次的幻想着韩卫国父母抱着孙子,笑逐颜开的样子;可是每每想到这些,就难免会想到如果生个女儿,会怎么样,毕竟,公婆和丈夫对男孩儿是那么渴望。

  有那么一句话:“明天和意外,真的不知道哪个先来”,放在当时真是太贴切了。在一家人的盼望中,他们迎来的不是期待中的婴儿啼哭,而是中国一夜之间的灾难和随之而来的混乱和忧伤。

  唐山大地震虽然已经过去一周了,但是因为这次地震的破坏性太大了,北京离唐山又很近,人们一直心有余悸,仍然住在抗震棚里,本来就闷热的夏天显得更加难熬。杜凤云挺着硕大的肚子,不停的用毛巾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一旁的韩妈妈摇着蒲扇,喃喃的说:“哎呦,这事儿闹得,可苦了小云,本来天就热,这抗震棚里还不透气,哎,真是的!”

  看到婆婆长吁短叹,杜凤云懂事的安慰老人:“妈,没事儿,我不热。”

  韩卫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杜凤云的预产期还有两周就要到了,现在北京的医生护士很多都被派去唐山支援医疗了,家门口的医院里明显人手不足,真不晓得到时候该怎么办。可是,这些思虑,韩卫国只能自己在心里默默的想,不敢和父母老婆说,生怕让他们变得更焦虑。

  尽管如此,杜凤云肚子里的孩子还是成为了韩家人在夹缝中的希望,甚至成为了光明胡同的希望,大家都盼着这个小生命的降临能给这个黑暗痛苦的夏天带来一丝轻松和欢喜。

  又是一个不眠的夜晚,杜凤云躺在抗震棚里的大通铺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因为材料有限,十号院只搭起了两个大号的棚子,男女各睡一棚,非常时期,便没那么多讲究了。大家很照顾杜凤云,在最边上给她留了一块相对较大的空间,可是,对于几近临产的孕妇,还是太窄了。

  猛然间,韩妈妈感到身边的儿媳妇的动静变大了,忙转过身,悄声问:“小云,怎么了?不舒服?”

  “妈,我肚子好疼。”杜凤云有气无力的回答。

  韩妈妈疼的医生坐起身,打开手电筒:“小云。”只见杜凤云已经满头大汗,双手紧紧的抱在肚子上,缩成了一团。

  “哎呀,你要生了!”韩妈妈立刻起床,简单的穿好衣服,去找韩卫国,抗震棚里的其他人听见动静,也跟着起了床。

  “卫国他妈,小云的换洗衣服准备好了吗?”刘婶儿热心的张罗着,“快,给她穿好衣服。”

  “早就打好包了,就怕突然去医院,来不及。”韩妈妈一边帮杜凤云穿衣服,一边回应刘婶儿。

  “车子准备好了吗?”刘婶儿接着问。

  “卫国回院里取自行车了。”说着,韩妈妈扶起杜凤云,往抗震棚外走,刘婶儿忙起身帮忙。

  一出门,三个人正撞上满头大汗的韩卫国和韩爸爸:“妈,自行车轮胎憋了。”

  “啊?”韩妈妈一听可上了火:“这可怎么办?”

  “建钢!”刘婶儿没犹豫,“快把咱家自行车推出来。”

  “好嘞!”不一会儿,刘婶儿的大儿子建钢便把一辆二八大永久推了出来。

  “真是太谢谢您了!”韩妈妈连声道谢。

  “别啰嗦了,赶快去医院。”刘婶儿催促道。

  产房外,韩卫国焦急的踱来踱去,这已经是一个月里的第二次了,之前那次先兆流产到现在还让韩家人心有余悸。

  “怎么这么长时间啊?”韩妈妈有些沉不住气了。

  又过了一小时,一位女医生出了产房,韩卫国赶忙迎上去:“大夫,生了吗?”

  “胎儿脐带绕颈,难产。”大夫顿了一下,接着说,“目前情况很危险。”

  韩妈妈的腿一软,一下子坐在地上,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天啊!这可怎么办,我的孙子啊!”

  “大夫,有什么办法吗?”韩卫国强迫自己镇静。

  “目前,院里的专家都不在,全都去唐山了。根据我的判断,这孩子想要生出来,就要做胎头吸引。”大夫征询道,“可是,有一定危险,你们要考虑好。”

  “胎头吸引?什么是胎头吸引?”韩妈妈有些恐惧。

  “就是用机器吸住胎儿的头部,帮助分娩,对孩子有危险,可是产妇相对安全。”大夫解释道。

  “我的孙子啊!”韩妈妈有些歇斯底里。

  一阵沉默后,韩卫国笃定的说:“大夫,请您务必保住我老婆。”

  韩妈妈哭得越发伤心了,女医生冲韩卫国点点头:“放心吧,我们会尽力的。”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韩家人经历的复杂体验,他们一生都忘不了,焦虑,纠结,恐惧……直到一声婴儿的啼哭振奋了他们的精神。

  大夫微笑着走出产房:“恭喜你,当爸爸了,七斤六两,母女平安。”

  “谢谢,谢谢大夫!”韩卫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大夫磕了一个响头,继而转向父母欢呼“爸,妈,谢天谢地,我当爸爸了,母女平安!”

  “是啊!儿子,太好了,你当爸爸了,我当奶奶了,母女平安——”韩妈妈的笑容忽然间凝固了,“母女?”

  这时,杜凤云和孩子被推了出来,看着虚弱的妻子,韩卫国,只是拉住她冰凉的手,没说什么,满眼是心疼。韩妈妈看到儿媳妇的样子,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一旁的孙女,喜悦顿时打了折,便善意安慰道:“小云,你受苦了,没关系,这一个是女儿,下一个就是儿子了!”

  杜凤云的眼泪刷的流了下来,韩卫国忙拦着母亲,有些嗔怪的摇摇头。推车的护士看不过去:“产妇这个时候不能哭,否则对视力影响很大!”

  此刻,杜凤云的心沉入了冰冷的谷底,自己的希望夭折了,全家人的希望夭折了,甚至整个光明胡同的希望都夭折了,而自己是个罪人。

  现在看来,这种想法是多么无知和可笑,可是,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这太正常不过了。

  沧海为水(伍)

  第五章 拨云见日

  随后的日子并没有杜凤云想象的那么艰难,爷爷奶奶还是很疼爱这个孙女的,杜凤云的奶不好,全家人省下每一分钱来,给孩子买奶粉,爷爷和奶奶也会每天抱抱孩子,稀罕一下,毕竟,小生命总是给人带来希望和欢笑。

  虽然公公婆婆十分渴望一个孙子,但毕竟孙女也是老韩家的骨血,而且这才是第一胎,日后还有很大的希望再添一个孙子,到时候韩卫国就可以儿女双全了,岂不是更好?!

  只是在取名字的时候,韩爸爸还是忍不住用了“招弟”,给杜凤云本来已经放松的心里加上了沉重的压力,下一胎一定要生个儿子了。

  要说真正的阳光和希望,还是来自于全国的大环境,十年浩劫终于结束了,举国上下,百废待兴,炼钢厂也自然恢复了生产,老韩父子又回到了岗位,女儿卫红也在街道的工厂找到了一份工作,家里的收入稳定了,本来因为奶粉而捉襟见肘的生活渐渐变得宽裕起来。

  这天的太阳真好,暖暖的却不燥热,韩爸爸骑着自行车,哼着小曲儿,轻快的向家的方向前进,后座上坐这韩卫国,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分明是几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

  “卫国,快让你妈把螃蟹蒸上。”韩爸爸一边锁车,一边吩咐道。

  “好嘞!”韩卫国把工作服搭在肩上,拎着螃蟹一个箭步冲进了厨房。

  “呦!我说当家的,这个月不过了?”韩妈妈接过螃蟹,冲着迎面走来的老伴儿嗔怪道。

  “你好好看看这螃蟹,是普通的螃蟹吗?”韩爸爸依然满脸堆笑。

  韩妈妈拿起螃蟹仔细端详:“这螃蟹有什么不一样吗?不就是螃蟹吗?”

  “老婆子,你数数,几只公的?几只母的?”

  “三只公的,一只母的,这日子口儿,母的贵吧?”

  “哎,你可真是落后了,这是‘三公一母’!”

  “‘三公一母’?”韩妈妈不解。

  “对!‘三公一母’!今天全国上下都在吃!”

  “妈!四人帮宣判了!”韩卫国看着母亲还是一头雾水,实在忍不住了,兴奋的喊道。

  “哎呀,你看我,天天不出门,把这忘了!真好,我这就去把它们蒸上。”韩妈妈一边向水池边走,一边招呼儿媳妇,“小云,快来帮忙!”

  杜凤云闻声跑出来,也是满脸兴奋。

  此时,建钢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车把上挂着一个网兜,里面也是四只大螃蟹。

  “建钢,也是‘三公一母’?”韩妈妈兴奋的问。

  “嗯,韩婶儿,今天都吃这个,呦,您这也正收拾呢?”建钢麻利的停好车,拎着螃蟹进了自己家,“妈,快把这蒸上!”

  晚饭时,韩家一家八口围坐在饭桌旁,当然,小招弟是被杜凤云抱在怀里的,韩妈妈端着螃蟹走了进来,放在桌子正中间。

  韩爸爸端起酒盅:“来,消灭‘三公一母’!”

  韩卫国和大弟弟卫东也端起酒盅,和父亲碰了碰:“对,消灭‘三公一母’!”

  随后,韩爸爸和韩卫国一饮而尽,卫东还在上高中,之前从来没喝过酒,今天是大日子,所以第一次尝试,喝了一口,瞬间被辣得龇牙咧嘴直咳嗽。

  “卫红,还不快给卫东倒杯水!”韩妈妈吩咐道,还不忘记埋怨女儿,“这么大的姑娘,没点眼力劲儿!”

  卫红也不敢说什么,极不情愿的起身去倒了一杯水递给卫东。

  一旁的小儿子卫军插话道:“二哥,你真怂!”

  “要不你试试?辣不死你!”卫东瞪了卫军一眼,一口喝掉半杯水,终于忍住了咳嗽。

  “说啥呢?你弟弟才十三,哪能喝这个?!”韩妈妈嗔怪道,说着,端起盘子,开始分里面的螃蟹。

  韩妈妈拿起最肥的那只母蟹递给老伴儿:“老头子,给。”然后又依次把三只公蟹分给三个儿子,“快吃吧。”

  卫红满脸不悦,狠狠的瞪了弟弟手里的螃蟹一眼,埋头开始吃饭。

  韩卫国把手中的螃蟹递给母亲:“妈,您吃吧,懒得剥这玩意儿,太麻烦!”

  韩母又把螃蟹放到韩卫国面前:“让你吃,你就吃!”

  韩卫国看了看身边的媳妇,没有言语,只是把螃蟹悄悄的推倒了杜凤云眼前。

  杜凤云的眼睛一亮,正要动手去拿螃蟹,看到韩妈妈和卫红正在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咽了咽口水,把螃蟹又推了回去:“卫国,妈让你吃,你就吃吧。我抱着招弟,不好剥。”

  此时,韩妈妈充满笑意的冲着杜凤云点点头:“你看咱们家小云多懂事儿,卫国,快吃吧。”

  当天夜里,杜凤云失眠了,辗转反侧中,她想:公公婆婆都是好人,可是韩家就是这么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和自己娘家宠爱女儿的家风大相径庭。在这个家庭里,每个人都觉得男尊女卑是必然的,也是应该的。即使是受到不公正待遇而心存不满的卫红,也是不敢有一点儿微词。而且当面对哥哥和嫂子时,心里的天平也自然的倾向哥哥,毕竟,人家是打断骨头也连着筋的一家人,自己只是个两姓旁人。女儿招弟还这么小,难道将来也要跟着受这个?不行,杜凤云下定决心,要从小好好教育女儿,让她多读书,有文化,长大了靠自己的力量走出这个家,走出这个胡同,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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